吾兒,今天剛滿月。

老友一線生天還沒亮就進了灶房,揮動鍋鏟忙得不亦樂乎,嘴裡還念念有辭,一會兒說什麼一頁書前輩愛喝的蘇杭鐵觀音要趕緊備下,一會兒又乍然而驚地說差點忘了將新釀的女兒紅掘土埋下……

道友,吾記得吾生的應該是個男娃兒,你埋女兒紅等他成年後開罈做甚麼?

日正當頭,琉璃仙境備好了油飯和紅蛋,賓客也一一應時上門。

小釵,你親手所雕的木刀木劍,吾感極於心,不過,你不覺得那對刀劍長得和刀狂劍痴太像了點嗎?

前輩,勞您贈送長年配帶的佛珠一串,令吾感動萬分。前輩若不棄嫌,吾兒能言能道時,必然將他送上雲渡山,以受您佛理洗禮……耶?不不不,劣者豈有將您當成褓姆之意?完完全全是為了讓吾兒徹底感受佛心啊!

隨行啊,你這樣默不出聲站在吾身後做什麼?耶?你也有備了禮物要相送?刀劍鞘……嗯,隨行你老實說,你其實根本就是跟小釵商量好的吧?

秦假仙勞你今日也特地跑來琉璃仙境一趟,人來就好,何必還打這麼大對金鎖相贈呢?

義弟青陽、四弟召奴,別爭了,吾雖只生一子,但結拜了許多兄弟,這小子你們若不嫌棄,所謂的乾爹是不嫌多的啊。

時辰方至,我不太熟練的抱起那團很像糯米糰子的吾兒,足月後臉蛋已長開,不再是出生時那皺巴巴的醜模樣,圓潤可愛,軟軟的臉頰總叫人有咬上一口的衝動。

據聞,一些鄉里喜獲麟子,為避免上蒼曉得他的金貴,太早將他收回身邊去,因此要取個又俗又好喚的小名,直到平安養大成人。

我雖活了數百年,但生養孩子還是生平頭一遭,不知道怎麼養,便尋前人的智慧吧。既然長得這麼像糯米糰子,那就叫糯……

耶別瞪別瞪。吾是說,以後就叫他團子吧。

吾兒,今年剛滿三歲。

說話已是口齒清晰,伶牙俐齒,走起來路不僅是穩穩當當,更可說是健步如飛瞧,這會兒他就用著不知道是誰教他的輕功兩三下就飛騰上樹,急得老友一線生在下頭團團轉,就怕那團子一個不小心錯步掉下來。

唉呀,老友,你莫不是忘了你自己也會輕功?飛上去把那團子揪下來打三下屁股不就得了?有什麼要緊的呢。

哎呀,別瞪別瞪。正所謂慈父多敗兒。吾也是為了那團子好,你們眾人皆寵他於心,簡直像是捧在手裡怕碎掉,含在嘴裡怕化掉。吾這親生父親若不犧牲一點,當個黑臉嚴父,十八年後豈不養出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不肖子?

倒是,那輕功究竟是誰教他的?明明老早就吩咐過了,團子年紀尚幼,心性不定,千萬別教武功的啊。

尤其是那小子剛學會走就撲騰得厲害了,學了輕功還得了?這不、上竄下跳的,他自個兒精力旺盛沒覺得累,倒累壞了一群跟在他屁股後頭,就怕他摔掉了一根頭髮的老骨頭們。

吾兒,今年五歲了。

最愛跟著老友一線生上集市採買,每回都不得不出借風隨行,行保鑣之名、搬貨之實,幫那還沒成年,就先學會敗家的團子帶回一堆又一堆的小孩子玩意兒。

都說過許多回了,孩子不能寵。照他這樣的敗法,吾就算有再多座金山銀山,也不夠他揮霍到大啊。

什麼?你說你都是用你的老本買,送給團子當禮物?好友啊,那你就更不該如此縱容那小子了。你年紀也老大不小了,老本要省著點花,將來好頤養天年啊。

老友一線生照例拋來了個白眼,顯然是懶得與我計較,逕自招呼著風隨行去擺放大小物什了。

團子剛被一線生放下地,立刻飛也似地朝我撲過來,撅著屁股爬上我的大腿自顧自的扭來扭去,挪好一個姿勢後就坐定,老僧入定似地窩在我胸前,不知道搞什麼把戲。

我這做老父的,秉持子不動我不動的涵養,老神在在地喝著前些天四弟召奴送來的東瀛櫻花茶,料定那團子若是有事,肯定憋不住話,一會就會自動招認了。

果不其然,才安靜沒一會兒,小手就揪住了我落在胸前的一綹髮,悶悶地開口:「爹爹,為什麼你的頭髮是白的呢?」

「爹的頭髮乃是天生白,你不見你乾爹青陽髮色還是紅白相間的嗎?吾這頭髮不足為奇啊。」

「喔。」團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,過了一會兒,又不滿地揪了揪我的髮,「可是我聽山下的人說,只有上了年紀的人頭髮才是白的。線伯伯的是黑的,爹爹難道比線伯伯還老嗎?」

「你線伯伯那是保養有方。」我面不改色的隨口說道,裡間頓時傳來一線生驚天動地的噴嚏聲。

「那爹爹為什麼不請線伯伯幫您保養呢?」團子滿臉憂心忡忡,糯米似的臉全都皺在一塊,一副要哭要哭的模樣。

「你覺得爹的白髮不好看?」一想到這頭白髮有可能被吾兒嫌棄,我真是有些傷心。

團子立刻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,「鎮上的小虎子說他的爺爺前些天走了,以後就沒有人講故事給他聽,小虎子很傷心。我問小虎子,他爺爺去哪兒了,小虎子說,大人們都跟他說,爺爺上了年紀了,時候到了,老天爺就把他找回去了。小虎子說他要去老天爺那找爺爺,可是大人們又說,小虎子年紀還小,還到不了老天爺那裡去。」

我邊聽,邊點頭。孩子們尚幼,要讓他們曉得生死是怎麼回事,自是不容易。虧得小虎子的長輩們,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。

「……爹爹,你是不是也上了年紀?是不是有一天也會忽然被老天爺找去呢?」

我頓時有些語噎,素來聽人說養孩子最難克服就是無窮無盡的疑問,要真等到自己養了孩子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。

生死輪迴的道理,要說得讓團子明白並不難,團子素來聰慧,舉一反三。可是見他此時殷切渴望我能否認的神情,又叫我不忍破壞那點希冀。

我想了又想,覺得已是時候,便抱著團子上雲渡山,聽前輩講佛理去。

吾兒,今年八歲,已是相當懂事的年紀。

他不再愛上街湊熱鬧,也不會問些尋常孩子會問的問題。

三年來,我每天往來雲渡山找前輩泡茶論禪,團子也跟著我在雲渡山聽了三年的禪理,變得比同齡的孩子要顯得沉穩乖巧。

他不再上竄下跳,倒喜歡跟著老友一線生關在密室裡搗鼓機關。

就連吃飯的時候,兩個一老一小的也愛湊著腦袋嘰哩咕嚕,看起居然頗有忘年之交的態勢。

前陣子青陽和召奴都探問過我的意思,是否該讓團子學武了?其實就算他們瞞著我,我又怎會不知,就算我沒有點頭答應,眾人哪個不是私下瞅著了機會,就傾囊私授團子一招半式?

我只是睜隻眼閉隻眼,不忍破壞他們過足師癮罷了。

只是,卻還是不鬆口讓團子正式學武。

晚間飯後,我讓團子到房裡來找我,將《神農醫譜》交予他,讓他每天花一個時辰到後山去辨別草藥,有不懂的地方再問我。

這是我的私心罷。寧可吾兒無憂無慮的長大,不要有半點染江湖的機會。

然後看你十歲、十五歲、十八歲……逐漸的長大成人。

吾兒,為父曾想,若你的父親是素還真,而不是背負天命、奔波武林的清香白蓮,你或許會有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,會有一群疼你寵你的長輩們。

而非千方百計謀於你身,欲挾你來脅我的諸多陰謀。

你入魔的模樣仍深刻的猶在眼前,招招斃命的衝我而來,我口中雖喊著「續緣不可啊……」,心底卻是坦然。

寧可你有怨有恨,朝我而來,也難以面對你善良體諒的一句「父親的辛苦,續緣都明白。」。

先是邪魔纏身,後又身首異處;今天是銀鉤筋脈,明天又有什麼等著你呢?

我慢慢睜開了眼,琉璃仙境一片淒迷,白幡翻飛,棺中的你十七、八歲的模樣,為父竟不知你今年合該幾歲了呢?

續緣,吾兒。

為父多想,多想有那機會,喚你一聲團子,好不讓上蒼曉得你的金貴,太早將你收回去。

孤雛在天涯,雙親何所依?

三更未歸巢,四顧心淒迷;

喚兒五六聲,淚已七八滴。

九泉在何處?十方不可覓;

百思腸千斷,望汝萬劫難。

歷歷童顏在,斑斑白髮衣。

斑斑白髮衣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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卻上心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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