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崎路》
崎路人×素還真
其之一，
日正當頭，市集上人聲鼎沸。
一青年揹著一只鬆垮垮的布袋悠閒地走著，身形巧妙地避過重重人群，毫無滯礙地前行著。
才思索著好不好上前頭的茶棧喝杯涼水暫歇一會，一老翁忽然竄至面前伸臂攔路，青年訝然地眨眨眼，泛出慣性的笑，客氣問道：「老先生有事？」
作算命相士打扮的老頭兒浮起和藹的笑，「少俠若不急，可願讓老夫算上一算？」
青年的打扮溫文如書生，樣貌出眾帶點貴氣，但識人無數的相士仍知曉此人並非一般的尋常讀書人。
卜卦多年，他頭一回瞧見這既死且生的面相，明知是自討沒趣，卻還是忍不住上前將人攔了下來。
青年饒富興味一笑，大大方方地攤開手掌道：「有何不可。須看掌紋嗎？」
得獲同意，相士也老實不客氣地拉過青年的掌心仔仔細細看著，爾後又將黑髮青年的面容看過一回，他掐指凝算，眉頭糾結起來，又拿出銅板擺弄卜卦一番，卦象一出，冷汗涔涔滲上額際。
「原來如此…原來如此……」果真是既死且生！
瞧見對方神情沉重驚駭，青年也不是挺在意，只是不經心似地隨口笑問：「老先生算出了什麼結果來嗎？」
「……少年郎，老夫勸你，不論此行為何而去，還是早早打消主意，方可保命！」
「喔？怎麼說？」青年挑起眉，唇畔還是不羈的笑。
這類江湖術士騙人錢財的把戲他可見多了，不外乎是裝模作樣地算命一番，爾後便是說有大凶之兆，得如何如何才能驅災避禍……欸呀呀，倒是沒料到居然有算到自個頭上的一天啊！
「是劫！兇劫！此行一去，在劫難逃！」蒼老而皺紋滿佈的十指顫動，指著桌上卦象，「此劫先死後生，但最終仍避不了一死……此事非同小可，老夫言盡於此…你、好自為之。」
這是最初甫至苦境追查弒兄兇手下落時，出自市井算命相士的預警之語。
他沒當一回事，挑眉一笑而過。就算命運當真如此，他也不能放過唯一的線索就此回集境。
想來，或許應驗了那人的嘆問：『崎路人，執著於復仇，你又能得到什麼呢？』
他只直覺應道：『我不圖什麼，只願兇手伏法，天理得以昭彰。』
殺人者人恆殺之，其實也是江湖上不變的真理。他早有覺悟，才不顧一切，寧可冒著被集境追殺之險，他也要親刃兇手。
縱然知道這是條不歸路，他也不願回頭。只是啊……
其之二，
佛前，總供奉著一座燈，長明燈，像是燃著眾生的七情六慾，在佛眼底下燦燦燃著。
這火光，終年不滅。
正如人的七情六慾，不也是無法割捨麼？所以，才為人。
神佛的面容如此慈悲，透著的，是悲天憫人。可那眼光也如斯冷清，高高在上的，俯瞰著人世間的愛恨憎癡。就只旁觀，不插手。
人世間的一切按照天理循環運行著，不插手，方能維持平衡。佛祖有大愛，為著的是全世間的平和，小愛入不了祂們的心。
那麼，究竟是殘忍還是慈悲？
佛前佛無語，像是笑著那人問得癡。
不知嗎？佛本無心啊。
看著，就讓他想起一朵開在仙境裡的花，蓮花。
那朵蓮花的容貌極俊，看著他的人目光離不開他，見過他的人一輩子無法忘懷他，不管恨他的憐他的厭他的愛他的，想著的都是他。比起佛祖的面容，自是好看得不知多了多少。可是，看著佛壇上佛祖的面容，竟有種看見了他的感覺。
那人向來瀟灑不羈的唇畔苦苦地笑。
本來只是好奇，據說江湖上開了一朵花，這朵花可不是尋常的花。眼一眨而盪江湖，袖一揮而震天下，這份能耐叫他好奇了起來。不禁，就想去見見他。
於是背著那只隨他天南地北流浪的布袋，去見那朵蓮花。
其之三，
聞名天下的清香白蓮傳聞有一張俊麗好看的臉，氣質脫俗宛若天上謫仙，原先他還道是江湖誇大，大人物難免被渲染神化一番。如今一見，傳聞確然無誤，只是……
崎路人想，這大概就是天打雷劈的震驚吧？
幸好、幸好，他不是貪戀美色之人。不為所動。不為所動的。
……………是麼？
其之四，
素還真可以笑，素還真可以哭。
素還真卻很少真正地笑，很少真正地哭。
聽聞好消息時，他總是抿著唇微微地笑；乍見故人歸來時，欣喜地欣慰笑。總是那麼輕、那麼淡。
崎路人也不過就那麼一次瞧見素還真簡直可以用『欣喜若狂』四個字來形容，驚喜盈滿眼底地，真真正正笑了。
──那是葉小釵決定與素還真化敵為友，來到琉璃仙境的時候。
這件事還是崎路人牽成的。只是崎路人卻覺得有些悶，有些苦。
明明是好事一樁，於公，對正道武林也好；於私，對素還真也好。
只是，他還是忍不住長長地舒出了憋在胸口的一股氣。
其之五，
他一直都看不透素還真這個人。
素還真會笑，素還真會哭，素還真這人不是沒有缺點，只是有時候你又覺得他完美得其實一絲一毫弱點也無。
他對素還真說，這只是一時意亂情迷，你應當要清醒！
他對素還真說，那女人是存心要設計你的，她是魔龍八奇之一啊！
素還真隱忍迷惘的神情映入眼裡，可崎路人心底卻又忍不住迷惑，素還真的迷惘是真嗎？情陷是真嗎？亦或只是運籌帷幄中計謀的一部份？
心底有道聲音冷冷地說：這其實是私心吧。私心希望真是如此罷了。
其之六，
只有那麼一次，那人語氣輕且細，宛若自喃地對他說：「崎路人，有時候吾真不知該恨你還是謝你。」
他啞口。
謝也好，恨也好，兩者皆非他所願。
他平靜回道：「一切但為大局著想。」
其之七，
他其實明白，素還真哭也好笑也好，都是為了他人。
會在月下獨坐在涼亭裡，遠邈地看著遠方，深邃漆黑眸底純粹乾淨得、像是什麼也沒有看進眼裡的素還真，或許才是真正的素還真吧？
張口，幾度欲言，卻始終沒有道出口。
──素還真，即使眼裡沒有任何人也好，但你怎能連自己也不放在心上？
其之八，
當年一時好奇，衝動去見了那名動天下的清香白蓮。只是萬沒料到，花見著了，心卻丟了。
於是他的心坎跟著布袋一樣空盪盪了。
他笑，失了心也沒什麼，只是改放了地方，不在他身上，遺落在那朵蓮花的出落裡，橫豎他眼底還有滿滿的那朵花。
可是那朵蓮呢？佛本無心，那麼，蓮有沒有心？
長明燈的火光搖曳，他想念那朵花，思念他，想見他，貪看他……
瀟灑的唇低低地笑，他想他看他一輩子不膩，可卻沒料到這一輩子短暫得叫他看不夠那朵蓮。
其之九，
據說，要前往輪迴之時，必須前往孟婆那兒喝上三碗孟婆湯。
第一碗，忘了前世的恩怨紛爭。
第二碗，忘了前世的情愛糾葛。
第三碗，入腹後，將一切全部遺忘，捨棄以往的自我。
三碗涓滴不剩後，才能以全新的靈魂轉往下一世，不會有記憶的錯亂，不會有扭曲的發生。
如果沒有遺忘上一世的一切，前世的妻變兒，仇人變親人，母變妻等等的一切轉變，就算不致使一個人發狂至死，也必定瘋癲喪神。
一個人只能擁有一世的記憶，多一點點，都是一種沉重的負擔。
所以在陰間，孟婆的工作是重要神聖的，即便你再不願意，使你全部喝下三碗孟婆湯，就是孟婆的工作。
而孟婆湯，就是以忘川之水熬煮而來。
忘川，名符其實，飲下忘川水，就會一點一滴喪失擁有的記憶，飲入過多，便連自己也將之遺忘。
陰間裡，就存在這麼一條忘川。
並不是每一個人死後，就能夠立刻投入輪迴。殺孽造得重的，必須經過地獄的判刑罰罪，越是深重，就判入到更深一層的地獄；罪不可逭的，甚至得至最深的第十九層地獄受盡煎熬，而後被關入黑牢， 永無轉世一日。
總之，入了黃泉，便得為你今世之為負責，並且嚐受後果。
可是入了地獄，也並不是時時都在受刑罰，罪行輕些的，也有休息之時。
在陰間，還有這麼一個特殊的地方，瞭世台。
在這裡，你可以看到清楚人世間的一切，所有你想知道的、想明瞭的，包括你的親人、仇人。
這樣聽來，似乎是個美好的地方，可是事實並不盡然。來到地獄的，都是前世有所虧欠者，經過奈何橋的歷練，心底最深層的愧疚和良心，就會浮現而出。
正因如此，明白了自己的罪行，那份罪惡感和愧疚就侵蝕著自己的內心，堅強些的人尚可忍受，可是心智稍微脆弱一點的人，就容易崩潰，甚至希望自己遺忘一切。
忘川，就是這些靈魂最容易聚集的地方。
他們渴望忘記一切，減輕一點點的罪惡，所以不停地舀飲著忘川水，一瓢接過一瓢，儘管遺落了記憶，那心上的重擔卻不曾消失。
可是除了這群悲哀的靈魂外，還有一抹特殊的存在。
他總是在瞭世台看盡人間的一切，然後隨著這群遊魂來到忘川，他不飲忘川水，卻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一瓢又一瓢的忘川水被飲入。
除了這樣異於平常之外的舉動，他也是唯一一個，可以通往輪迴，卻不肯前往的人。
旁人問起，他只是笑得瀟灑。他說：「我在等人，一個很重要的人，我前世不想遺棄，卻被迫遺棄的人。」
所以他每日守著瞭世台，看著那個人的一切，不論是人前自信的他；月下滄桑的他；在他的墓前舉杯飲淚，卻勾著笑弧一遍一遍向自己說對不起的他……
那個人總是飲著淚，笑著說：「對不起，崎路人。」
是啊，多虧了那個人的關係，在陰間待得久了，他卻沒有一日忘記自己的名字。他叫，羅網乾坤崎路人。
其之十，
會來到地獄的，都是生前有所虧欠者。他崎路人一生，自認沒有虧欠任何人，平生來得瀟灑，亦可走得瀟灑，可是沒想到，他會在最後負了那個人。
這大概是懲罰，讓他在地獄一遍又一遍接盛著那個人的淚水，卻不能替那個人拭淨面容的滄桑和心碎。
有時心擰得疼了，也會想，或許飲一瓢忘川水，疼痛會減輕一些。可是，他怎能飲？他怎能又怎忍，忘了那個人的一切？
思念，又豈是忘川水可以抹滅？儘管遺忘，心頭上的重擔依舊存在，這不就正是那群悲哀遊魂的寫照嗎？
他承諾過那個人，會陪著他，不會輕易捨棄自己的性命，因為他是多麼明白，那個人比他自己還要看重他的生命。所以，才許諾，不會離開。
啊啊，沒想到啊，他崎路人一生中唯一的兩次失信，都是在同一個人身上。
在時空聖戰，他答應了那個人會平安而回，卻失諾，若非一頁書前輩，只怕他要在過去的時空眼睜看著那人淚乾心死；可是這一次的失信，卻是沒有人幫得了他了。
其之十一，
黃泉與人間，原是最遠的距離。
其之十二，
他說，別流淚了，失信的是我，錯的也是我，別再自責了。
他說，別再飲了，酒是穿腸的毒藥，難道你也想以酒澆愁愁更愁？老是醉倒墓前到天明，夜露那麼寒，你明知我再也不能替你加件衣，抱著你回去。
他說，別再笑了，就算我說過你的笑讓我眷戀，也別再飲著淚笑了，我看不到你的笑意只有淚光。
他說，別牽掛了，我在陰間和在人間沒有兩樣，一樣背著只布袋笑看人間，一樣瀟灑一樣快活，更何況我和閻羅王交情混得這樣好，除了三餐不用省略掉外，待遇簡直比天上人間還好。
他說了好多，可是卻很明白，就算看得到，他說的話，那個人卻是永遠也聽不見。
黃泉和人間，原是最遠的距離。
他只能笑，笑著等待，這次絕對不先那人而去，沒有他領路，他怕那朵蓮又走錯了路。這一次，不再擦身。
儘管他明白，那個人要來到這，恐怕要等很久很久。
其之十三，
崎路……
我喜歡你喚我的那儂軟的語音，一聲聲，一聲聲………
欸，別哭，再喚我一聲吧。
──羅網乾坤崎路人。
而終，
「崎路？」
他瀟灑地笑：「我在這呢，一直都在這，等你。」
完
──完稿於2014.04.19
【後記】
很久以前寫的兩篇短篇《忘川》和《長明燈》因應徵文擴寫出來的崎素。
大概是幾年前，我也停筆不寫有些年月了，意外收到徵文詢問。
老實說很感動居然多年後還有人記得，所以想了想還是認真地擴寫補全了這一篇《崎路》。
不過想起當年的《霹靂異數》還是想罵編劇寫的啥破劇情，非得讓素素背點罵名才開心。
一盞清茗 (2)